冯川 朝阳产业还是夕阳产业？一个来自朱砂的观

　　产业生命周期理论是一种描述产业从诞生到衰退整个过程的理论，它将产业的发展划分为四个阶段：导入期、成长期、成熟期和衰退期。这一理论基于产品生命周期理论发展而来，用于分析产业内厂商数目、市场结构、产品创新动态变化等。

　　根据产业生命周期理论，一个产业在不同的发展阶段会有不同的特征和需求。例如，在导入期，产业刚刚出现，市场潜力巨大但尚未形成稳定的市场结构；在成长期，产业迅速扩张，市场需求增加，竞争加剧；在成熟期，市场竞争达到饱和，增长速度放缓；而在衰退期，产业开始萎缩，市场逐渐退出社会经济活动。

　　通过识别产业所处的生命周期阶段，企业可以制定相应的战略，投资者可以做出更明智的投资决策，管理者也可以更好地进行风险控制。

　　通常而言，朝阳产业是指那些处于起步阶段的新兴产业，具有高增长率、强大的生命力和广阔市场前景。这些产业通常通过技术创新驱动企业发展，并在一定条件下可能发展成为主导产业或支柱产业。

　　相比之下，夕阳产业指的是那些逐渐失去市场竞争力、增长潜力有限甚至面临衰退趋势的行业，通常表现出市场需求萎缩、市场饱和、产业收益率低于各产业平均值且呈现下降趋势、技术创新活动趋于枯竭等特点。

　　当然，有的产业表现出明显的生命周期指征，我们很容易判断该行业处于哪一个阶段。但有些产业的生命周期指征则较为模糊，这些产业在宏观层面和微观尺度上的行业特征，甚至表现出彼此矛盾的张力，以至于无法笼统判断其正处于朝阳成长期，还是夕阳衰落期。

　　2024年7月笔者在贵州省铜仁市万山区调研。本文根据调研所获信息，对产业生命周期的判断问题试作探讨。以调研所涉案例而言，似乎以汞化工为代表的工业生产型产业，其所处产业生命周期更容易判断分明。而以朱砂艺术品为代表的文化消费型产业，其所处产业生命周期的定位则较为模糊。

　　工业生产型产业的发展，与国家大政方针和国际环境之间存在高度相关，其产业市场也高度依附于来自政府的种种政策规定和方向调控。政治和政策大势不可阻挡，决定了判断某个工业生产型产业属于朝阳产业还是夕阳产业时的确定性。

　　以汞化工产业为例，该产业就属于典型的工业生产型产业。笔者访谈过一家全国最大汞深加工企业的负责人。据介绍，该企业生产的产品，包括高纯汞、碘化汞、硝酸亚汞、氨基汞、氧化汞、硫氰酸汞、乙酸汞、硫酸汞、氯化汞、硝酸汞、固体汞和辰砂（朱砂=硫化汞）等12类。这些产品的用途，简要归纳如下：

　　· 高纯汞——工业用化学药物，温度计，日光灯（气态汞），冶金，气压计，扩散泵，液体镜面望远· 镜，水银开关，杀虫剂，氯、氢氧化钾生产，防腐剂，电解设备的电极，电池，催化剂

　　· 氯化汞——制取金属汞齐，尿胆素分析，测定铁、碘价，临床血液检验，测定突然含氮量，有机合成中的催化剂，防腐剂，消毒剂

　　· 硝酸汞——医药制剂，分析试剂，有机合成，卤化物、氰化物测定，硝化剂，杀虫剂

　　· 辰砂——颜料，火漆，防腐剂，中药配剂，着色剂，室内涂料，生漆，印泥，印油，制药工业

　　这家汞化工企业属于生产型源头企业，对接了全国几十家商贸公司。但近年来，企业利润持续下降。导致企业利润下降的因素，基本都与政策调控有关：

　　一是房地产不景气。房地产市场的发展直接影响PVC管材的需求，而PVC的生产又依赖于汞资源。这三者之间的关系构成了一个复杂的产业链条，相互影响并制约着彼此的发展。

　　PVC（聚氯乙烯）是一种广泛应用于建筑材料的塑料，特别是在管材领域。PVC在房地产中的应用非常广泛，其中管材占比最大，占到下游需求的35%左右。PVC管因其成本低、生产工艺成熟以及优良的加工性能，在房地产行业中受到青睐。

　　在PVC的生产过程中，尤其是电石法工艺中，需要使用含汞催化剂。因此，PVC行业是全球最大的用汞行业之一，占全球汞使用量的四分之一左右。这种高汞消耗使得建筑业成为汞排放的主要来源之一。

　　房地产市场的景气程度直接影响着PVC的需求。当房地产市场繁荣时，PVC需求增加；反之，当房地产市场低迷时，PVC需求也会相应减少。2022年由于房地产行业大幅下行，导致PVC需求降低。PVC需求的减少，直接冲击汞化工业的发展。

　　二是汞原材料价格上涨。2023年开始，不含税的汞价从50多万元/吨，上涨到130多万元/吨。汞化工企业的负责人说，“以前1吨挣10万，现在5吨才挣10万”。

　　自2018年环保大督查以来，万山所有汞矿洞都关闭了。虽然今后政府打算实施“富矿精开”政策，有限度地恢复2个矿洞的合法开采，但毕竟汞原料的供给量大幅下降。

　　国际大环境也是重要因素。欧盟是全球最大的汞出口国或地区，占全球汞供应的25%。自2011年3月起实施的汞出口禁令将导致全球市场无法获得一定量的汞供应。《水俣公约》生效后，禁止新建各类汞矿，并要求现在生产的汞矿在15年内予以关闭，这一措施也将直接减少原生汞的供应。汞市上游含汞物料较为紧张，金属汞生产企业存在惜售心态，这些因素都将提升汞原材料的价格。

　　随着从废触媒等方式提取含汞废料的机会减少，金属汞的生产成本提升，也将抬高汞原材料价格。汞原材料的涨价，甚至使其超过了含汞废料的产品价格。

　　三是环保与安监压力。如今国家对汞化工相关产业严格审批，不允许新建汞化工企业，不再办理相关证件。化工类经营许可证和环境评估报告，都是2年一审。

　　环保部门在汞化工企业内部安装了在线实时监测探头，直接连接环保部门，参照国标将企业内的水、气、烟等数据自动上报。公安部门对存在剧毒的氯化汞实施了严格监管。国标5年一变，标准规定特别细，而且标准总在提高，倒逼企业负责人不断更新设备、升级系统。

　　按照国家标准，汞化工厂的水不能排到外面，水、烟、气需要统一回收，特别是含汞废水必须由汞回收企业负责回收。硝酸、硫酸要按规范在特定仓库存放，不可对外出售。硫酸汞在车间出现的瓶数也有规定，如果工人一次性多拿，使硫酸汞存留量超标，就会被监管部分要求进行操作整改。

　　汞化工企业的负责人表示，如今他们面临的最大压力来自环保和安监。不仅环保部在实时监管，省环保厅每年、市环保局每月、区环保局每周都会对企业展开不定期巡查。

　　在严格的环保与安监督察下，很多化工企业因为环保无法达标而关停。笔者调研的这家汞化工企业，为了不关停而“只有靠设备更新硬扛”。上新设备必然增加企业运营成本，一台设备起码都要几百万，企业也无法从政府那里获得任何补贴，因为当地税收不足以支撑政府的补贴发放。政府的监管，大幅压缩了企业的利润空间。

　　四是含汞产品的使用终端减少。这也与《水俣公约》有关。《水俣公约》全称为《关于汞的水俣公约》，是一项旨在减少汞对人类健康和环境危害的国际公约。该公约于2013年10月9日在日本水俣市开放供签署，并于2017年8月16日正式生效。

　　《水俣公约》是全球首个专门针对重金属汞污染的国际法律文件，涵盖了从汞矿开采、工业生产到医疗设备等多个领域的汞使用和排放问题。其核心目标是通过各国在各自领土范围内采取措施来消除或减少汞的使用，以防止和减少汞在生命周期中的污染。具体而言，《水俣公约》开出了详细的限制汞排放清单，包括禁止建立新汞矿、淘汰现有汞矿等措施。此外，该公约还规定了含汞类产品的限制，例如要求在2020年前禁止生产含汞体温计和血压计。

　　为了确保公约的有效实施，《水俣公约》设立了国际监督和协调机制，定期举行缔约方大会进行磋商和决策。例如，第五次缔约方大会于2023年10月30日至11月3日在瑞士日内瓦举行，讨论了包括新增列12种类添汞产品的淘汰时限、建立汞废物阈值等多项议题。

　　中国于2016年8月31日向联合国交存了《关于汞的水俣公约》批准文书，成为该公约的第三十个批约国。根据《水俣公约》的规定，公约将在第50个国家提交批准文书的第90天起生效。因此，《水俣公约》于2017年8月16日正式对中国生效。

　　在《水俣公约》的约束下，含汞的电池、化妆品（汞可以美白祛斑，帮助脱皮。过量会致皮肤腐烂）、灯具等，都不允许在中国生产和使用。由于使用终端的减少，目前仅有的几家汞化工企业生产的汞产量都已处于过剩状态，难以被市场消化。

　　总体而言，汞化工产业的供给端、需求端同时出现市场萎缩。即使是笔者访谈的这个全国最大的汞深加工企业，虽然如前所述，能够生产的产品多达12个品类，但如今也只有生产还原砂的辰砂车间还在正常运作，而该车间只有4名工人。其他车间的工人，都是“有事就做，没事就回家”，“休息就不发工资”。辰砂车间之所以还能正常运作，是因为周边朱砂工艺品产业园对原料需求的带动。由于含汞制品的减少，废汞回收的难度也越来越大，辰砂车间进行汞深加工的原料成本势必不断抬升。

　　从长远来看，原料成本的大幅抬升，很可能全面导致汞深加工企业的难以为继。目前，汞行业全部实行现结，即所有交易都实时完成结算，没有延迟或信用交易。汞化工产业的负责人明确断定，该产业已经属于夕阳产业。

　　与产业生命周期与政策环境和国际关系等宏观走向高度挂钩的工业生产型产业相比，文化消费型产业的生命周期则显得更加市场化，取决于消费者的微观结构。此外，工业生产型产业大多是技术密集型产业，对劳动力需求的专业性门槛较高。在机械设备不断升级的情况下，对劳动力的需求量也在进一步减少。而文化消费型产业的就业带动作用较为明显。

　　万山区有一个化工业园区，还有一个朱砂产业园区。前者聚集了8家工业生产型企业，吸收的劳动力总共只有几十人。而后者则聚集了将近50家生产和销售朱砂工艺品文化消费型企业，吸收的劳动力将近5000人。

　　万山区的产业园区最终以朱砂工艺品集散地而闻名，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在产业园建立之初，当地政府的发展思路并不清晰，只是在搭建厂房、统一装修污水处理系统之后，在3年免厂房租金的政策优惠条件下，引进了各种制造业企业，比如小五金、打火机厂，当然也包括朱砂工艺品企业。由于湖南张家界和凤凰等旅游地客商对朱砂首饰等工艺品销售的尝试，朱砂工艺品企业的销售量在2017年以后迎来一个小高潮。又由于2020年疫情对消费者驱邪护身等文化诉求的提升，朱砂工艺品才最终“火起来”，从玉石珠宝和金银首饰行业的长期打压中翻盘。市场批发价1元/克的朱砂压膜制品，在凤凰和张家界的销售价高峰期可达30元/克，直接推动当地旅游市场的销售额暴增26亿。

　　在市场利润空间如此巨大的情况下，朱砂工艺品产业进入快速增长期。首先是政府的各种政治背书。比如当地政府效仿河南南阳对石佛寺玉器行业的“放水养鱼”政策，对朱砂工艺品企业原料来源的合法性问题“睁一只眼闭一眼”（当地仍存在较多废矿洞盗采现象），同时在“保产业，不追求税收，不取不予”的方针下，使大部分朱砂工艺品企业都保持在“小规模纳税人”的状态（小规模纳税人是指年应征增值税销售额不超过500万元的企业或个人。如果企业的年销售额超过这个标准，可以申请成为一般纳税人。小规模纳税人采用简易计税方法，即按照不含税销售额乘以征收率来计算应纳税额。例如，当前的征收率为3%。一般纳税人则采用增值税一般计税方法，即销项税额减去进项税额的方式来计算应纳税额。这意味着他们可以抵扣进项税额，从而降低税负）。

　　此外，政府还围绕朱砂产业的发展有针对性地出政策，并协助成立省级朱砂商会。商会会长，同时也是朱砂产业园书记、政协委员。各地、各级工商联陆续到朱砂产业园参观工厂，副国级干部也数次来到万山视察朱砂产业园。政府还成立万山朱砂产业工作专班，成员包括省、市、区和经开区管委会的干部，区里每个部门都有工作人员安排在专班。

　　在政府的大力支持下，万山区的朱砂产业园快速形成产业集聚。据介绍，产业园2019年以前的产值为每年5亿，如今上报的产值数据为每年10亿，5年翻了一番。2019年以前，产业园内多是万山本地企业。2019年以后，来自湖南、江西、广东、重庆和四川的商人纷纷在产业园投资建厂。一些原先做玉石珠宝生意的商人，也陆续进入当地开拓朱砂市场。产业园在2016年初创时只有10多家企业，并且还不一定是朱砂企业。如今朱砂企业多达43家，并且还在增多，总体上看是“走的屈指可数，新来的很多”。

　　从上述过程来看，以朱砂产业园为载体的朱砂行业，其成长相当迅速。但这样的快速成长，是否意味着产业的快速成熟以及快速进入衰退期？

　　从笔者访谈的多家朱砂企业来看，其中就有负责人认为，朱砂工艺品产业已经属于“夕阳产业”了。导致他做出如此判断的理由，可以概括如下。

　　大量同行业的企业都聚集在产业园的空间范围内，而企业员工的流动性较强。一些员工有可能被企业作为行业内部的商业间谍，专事了解其他对手企业的创新工艺和相关技术。

　　这就导致产业园内企业间的技术模仿和设计模仿行为难以避免，“一项技术有一定热度后，马上就会有模仿和抄袭”，价格和利润也都变得非常透明。有企业负责人表示，“对手会偷偷来。我们也去看对方有什么新花样”，“我也知道对面的企业在仿照我们这的工艺，但是做得很丑”。

　　朱砂手串、吊坠、手镯和小摆件等工艺品，从大类上区分都属于压膜工艺（不同于朱砂原石的雕刻工艺）。压膜工艺，即将朱砂原石磨成朱砂粉，通过溶胶工艺、注胶工艺或真空抽压工艺，将朱砂粉压制成工艺品。总体而言，压膜加工的工艺门槛较低。所使用的模具通常是玉器、金银饰等行业通用的。制作者只需要将材料倒入模具脱胎就能成型。百福、万福、生肖、花纹、五毒、金刚经、道家符咒等，是常见于玉器和金银饰的图案设计。由于对通用模具的广泛移用，如今几乎在所有朱砂厂家的展台上，都能看到与其他朱砂厂家相似度极高的压膜制品，而这些压膜制品也与玉器、金银饰极度相似。

　　目前，朱砂工艺品大量模仿和简单复制玉石行业的工艺。当然，部分企业将珐琅彩等技术与朱砂相融合，开发出珐琅彩朱砂。不过，由于珐琅技术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该技术无法申请专利。在业内竞争集聚的情况下，珐琅彩朱砂的红利期也相对短暂，企业负责人判断其红利期可能也就在5年以内。

　　同时，全国性的朱砂行业标准还在起早和制定中，市监部门对此难以监管；甚至有一些人故意以批发价进货，然后以低到一半的价格在网上卖，以此影响正规企业的销路和利润空间。在产品高度同质化的情况下，市场秩序的相对混乱导致“劣币驱逐良币”现象在一定程度上正在发生。

　　据了解，产业园内也有一些企业因为产品销不出去，在竞争中败下阵来。这些企业的倒闭都是悄无声息的，因为他们“都是不出名的”。

　　由于政府禁止开采朱砂矿石，用作朱砂工艺品的原石价格必然上涨。又由于市面上含汞制品的大幅减少，汞渣价格也在明显上涨，以致可用于替代原石的还原砂价格也在上涨。据一些企业负责人介绍，1吨朱砂最开始的价格是20-30万，疫情前涨到60万，如今则涨到130-140万，今后还有可能涨到160万。普通砂最开始只有185元/斤，2024年已经涨到2200元/斤，而品质成色更好的砂则已卖到4800元/斤。有的企业不得不花70-80万买原料，开店至少需要300万以上的投入。

　　另一方面，由于地方财政负债较多，针对企业的一些财政税收优惠政策自2022年以来陆续取消，之前承诺的税收返还等措施也很难一一兑现。税务局已经规定，税收不再能拿来优惠。对于早先入驻产业园区的企业而言，还可以享受3年培育期的免租政策和100元/平米的装修补贴，以及一套免费使用的公租房和配套的水电补贴。如今，入驻企业就只有负责人能在厂房装修期免费使用公租房。

　　成本持续攀升，利润逐年降低，似乎都印证着这样的判断：朱砂工艺品产业已经属于“夕阳产业”。

　　不过，依然有一些企业的负责人坚信，朱砂工艺品产业仍然是发展空间巨大的“朝阳产业”。他们说，朱砂行业正处于上升期，因为销量在逐年上升，市场远远没有饱和，而“对比其他市场，朱砂产业规模并不够大”，甚至类比说万山的朱砂产业规模只相当于南阳玉器产业大海里的一滴水，“要达到玉器市场的1/100，这里发展10个产业园都不够”。

　　做出如此判断的这些企业负责人，无一例外都在不断寻求对行业内卷的超越路径。

　　这些企业的产品都拥有统一的商标品牌标志，如“千年丹都”“天赐丹朱”“赤丹”“梵森”等。不少企业已经获得多项外观设计专利，并且表现出较高的外观再生产能力。有的企业一周就能设计一批新款压膜外观样式。为了使这些新开发的样式被模仿和复制的节奏不至于太快，一些企业特意将新款产品的生产线放到产业园区之外的微型工厂，形成“飞地生产”形态，而在产业园区内只生产老款产品。比如有一家企业，在万山区最大的移民安置区开设了2000-3000平米的微型工厂。飞地生产，让生产空间与产业园区相对隔绝，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信息泄露和散播的成本。

　　产品高端化，即经过“人无我有”的阶段之后，进一步走向“人有我优”和“人优我特”。首先，因为全世界只有万山矿石才有晶体，万山产业园天然接近高质量朱砂矿石的原产地，相比于全国其他地方，进驻万山产业园的企业能够做到“人无我有”和“人有我优”，已经具备了将产品高端化的优势。不过，如果要在产业园内部的竞争中占取优势地位，企业就不得不在“人有我优”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升产品的高端程度，即做到“人优我特”。

　　从笔者了解到的情况来看，朱砂企业追求“人优我特”的方式可以归纳为三种途径：

　　第一种，是技术的跨界移植。有的企业将玉器行业的工艺和陶瓷行业的工艺引进朱砂工艺品制作，开发出不同于其他企业都在生产的朱砂、紫砂、晶体砂和帝王砂的朱砂压膜工艺，比如珐琅彩朱砂工艺。新工艺的产生，就能让该企业暂时从品种研发竞争和款式设计竞争的内卷状态中暂时超越出来。当然，技术跨界移植之所以可能，前提是老板能跨界争取足够的社会资源、有开放的创新思路，员工也有足够的创造和研发能力（在有的企业，不少员工都有获奖的原创代表作品）。因此，不是所有企业都具备技术跨界移植的能力。

　　第二种，是拔高设计端。有的企业将主要精力投入到产品的外观造型设计方面。虽然产业园内所有朱砂企业的原料几乎没有区别，都是朱砂含量80%的原料，但是做工精细度和款式设计的独特性，也能为某些企业带来超越行业内卷的附加值。笔者调研过的一家企业，能在朱砂压膜制品的同类产品中将细节把握到极致，将产品的精致度做到极限，它就能卖到此类产品在产业园中最高的批发价。再加上一些独创性的款式设计和外观专利申请，从与企业负责人的对话中就能感觉到，该企业在产业园中参与竞争的底气和从容。

　　第三种，是对接奢侈品收藏市场。朱砂工艺品中的压膜制品，比如串珠、吊坠、手镯和各类手把件，大体属于一般老百姓都能消费得起的“亲民”产品。相比之下，朱砂的原石雕刻产品中，就能产生一些“卖到天花板价格”的产品，让企业从汪洋大海般的“亲民”产品竞争中超越出来。

　　据了解，经营原石雕刻产品的企业，需要花费至少200-300万收集朱砂原石。雕刻原石的设计师，属于专业技术队伍，其雕刻技艺“需要学十年八年才能学会”。雕刻师一个月雕2-3块原石，企业需要支付雕刻师1.5-2万元工资，平时还要请雕刻师吃饭。虽然企业的投入成本巨大，但收益更为可观。在物价通缩的背景下，许多其他行业产品都在跌价，但朱砂能够做到保值。作为实物资产，朱砂原石近两年价值涨了10倍。再加上朱砂原石的销售不存在售后问题，一块原石工艺品卖18.8万，老板可以赚16万，利润率很高。虽然销售市场不如压膜制品火爆，但只要销售出去一块原石工艺品，就能获得较多利润。以此，业内流行一种说法：“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不少商人通过百度检索、阿里巴巴观网或抖音平台，了解到万山的朱砂产业园。他们大多是卖朱砂、珠宝和黄金的老板。有的企业负责人表示，并不希望这些老板到产业园现场来看，而是针对有意向的经销商、门店老板和做二次批发的老板分别建立微信群。企业内负责销售的人员，每个人对接20个客户，就建20个群，避免相互“串价格”。之所以不愿意他们实地考察，是因为产业园竞争激烈，区分度不太大，企业老板怕“他逛了我们企业，也可以去其他家，最后我们给别人做了嫁衣裳”，因此“跟他说这里山高路远，说服他尽量别来”。除非是合作多年的老客户，“他可能路过这里过来玩，但他不会去跟其他厂家对比”。

　　形成自己的优势产品，在找准客群定位的同时适应消费群体审美偏好的变迁，是超越行业内卷的关键之一。一些企业负责人就对客群的偏好进行了详细研究：北方客户喜欢大，南方客户喜欢小，因此大小款式都要生产；消费客群呈现年轻化态势，而年轻女性认为星光点好看，只有紫砂存在星光点，且不易造假，紫砂市场好于红砂，因此产品开发和生产着力于紫砂；市场流行国风和新中式搭配，因此在考虑市场接受度的情况下，着力开发珐琅彩朱砂。一旦市场趋于饱和，就要进一步开拓新款式和新工艺。

　　因此，不存在一劳永逸的创新。不少企业负责人表示，是客户要求和市场需求倒逼企业不断学习和创新。有一个企业负责人就表示：“做实体，好进不好出。不能停在那里，否则损失更大。客户在不停前进，有新需求。停下来，客户就流失了。是客户在逼着你不断发展和前进，满足他的订单要求。”

　　此外，如果企业“没有很红的产品，只会抄别人的设计”，不形成自己具有行业显示度的专业特色，也很难在行业内长期立足。因此，有的企业专做红砂，力求把红砂的每个细节都做精细；有的企业以珐琅彩朱砂建立品牌特色；有的企业专做药用朱砂（只有万山朱砂才能药用），开发中药材市场，对接北京同仁堂；有的企业专做旅游纪念品；有的企业专做服务于新家镇宅的朱砂产品；有的企业专门做销售，比如一个老板2022-2024年两年投入2000多万，有上千万的朱砂原石储备在办公室。

　　其一，政策走向能够在绝对意义上为产业的发展阶段定调。由政策调整导致的市场萎缩，一定意味着该产业已经步入夕阳状态。

　　其二，在政策支持的前提下，判断产业是朝阳产业还是夕阳产业，就容易具有相当程度的迷惑性。陷入内卷化竞争、不具有主体性的企业，往往只能看到利润的逐步缩减、成本的逐渐上升，并据此判断整个产业已经几乎丧失了发展空间，进入“夕阳状态”。

　　相比之下，对于有能力超越内卷、在多行业比较的基础上全面认识和驾驭市场的企业而言，他们用创造性的、发展性的、与市场不断有机互动的眼光看待产业所处阶段，产业就始终处于有待进一步开拓的“朝阳状态”。

　　也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一位接受笔者访谈的朱砂企业负责人才说出了令笔者印象深刻的这句话：“只有夕阳企业，没有夕阳产业。”

　　这很像我们做学术。有的人说，没什么可研究的了。在他们看来，研究非常内卷，某些研究领域已经仿佛“夕阳产业”了。但有的人却说，还有那么多议题没有被开掘，那么多现象没有被通透解释，因此这是一个生产大学术、研究大学问的时代，成为对这个时代的研究者当然是一个“朝阳产业”。

　　总之，宏观结构和政策支持，可以决定一个产业作为整体属于处在上升期的朝阳产业。但在朝阳产业中，在微观的尺度上，一定存在无数的夕阳企业，也存在无数的朝阳企业。从某种意义上说，夕阳企业的大量存在，也正是成就产业的朝阳状态的重要因素。朝阳产业必然意味着产业内的激烈竞争，和平均利润的降低。唯有具备能力通过不断发展以确保自身优势地位的企业，才能真正确立在朝阳产业中的朝阳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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